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哑爹(小说)
陈华东
小时候,我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,这一切都因为,我爹是个哑巴!我爹天生不会说话,只会张开嘴,一边“咿咿呀呀”地叫,一边拼命用手比划。用那个年代的话讲,我家的成份非常复杂。我爹是倒插门,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上门女婿的意思。外公祖上曾是富甲一方的地主,在当时算比较殷实的家庭。可自从太外公被打倒后,家境一落千丈!家里的田产被分给了村里的穷人,值钱的东西也被瓜分殆尽,只剩下两间空荡荡的土砖瓦房,静静地伫立在村子里,仿佛在不停地向世人,倾诉说着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。偏偏外婆只生了我娘一个女儿。按照农村里的风俗,如果把唯一的女儿嫁出去,等于自家断了香火,这是家族的大忌。为了延续香火,外公绞尽脑汁,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,就是招上门女婿。最后的结果,就是把我爹招进门。相亲时,媒婆把爹领到外公家,咧着嘴,把爹夸得天花乱坠,比如,这就是大牛伢子,种田打秧,门门精通,放牛养猪,样样都会。等等,反正意思是,爹除了不会说话,其他没有一样不行。外公对媒婆说:“你让他抬起头,说两句话我看看!”爹虽然不会说话,耳朵却很灵。不待媒婆吩咐,主动抬起头,一边“咿咿,呀呀”地比划,一边“在自己的肩膀、胳膊等处用力地拍了拍。“大牛的意思,他有的是力气,绝不会让您和秀挨饿。别看这伢子嘴不会说,可脑子却活络着呢!”媒婆连忙替爹解释道。外公转过头,征询我妈的意见:“秀,咋样?”我娘看了我爹一眼,羞红了脸,一低头跑进了里屋。她虽没有说话,可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了她对这事的态度。在爹以前,我妈已经相了好几回亲了,每回别人一听说外公的祖上是地主,还要倒插门,男方就跑了。那时娘已经年大不小了,再不成家今后就难了。再说,爹虽然不会说话,但却生得浓眉大眼,标标志志,是一个俊俏的后生仔。娘同意了,外公自然也没什么意见。外婆去世得早,外公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娘拉扯大。现在,外公年纪大了,身体又不好,日子非常艰难。他早就盼着我娘早日结婚,早日找一个男劳力上门,替我娘分担家庭的重担了。现在好了,我妈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男人,他也终于可以安心了。媒婆拿着赏钱,心满意足地走了。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。双方择了个日子,我妈就这样把我爹“娶”进了门,开始了婚后的生活。直到后来,娘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过,那时候,她是鬼迷心窍,被媒婆的花言巧语给糊弄了,以致于招了爹,把自己给坑苦了。要是早知道媒婆说的是假话,爹既哑又傻的话,打死她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。爹上门以后,倒也兑现了他的“诺言”,里里外外,十分勤快,与我妈一起,努力地操持着这个家。娘一开始也以为,家里添了一个男劳力,凭借夫妻两人夫唱妇随,不说大富大贵,至少日子会一天比一天有盼头。可是,娘很快就发现,这个愿望根本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梦。结婚后,娘很快发现,爹除了不会说话,还是一个十足的傻子。爹虽然模样长得俊俏,却并不像媒婆说的那样,脑子活络。用我娘的话讲,他根本就是个十足的“二傻子”。为什么说是“二傻子”?因为,我爹这个人,你要说他傻吧,他又听得懂别人的话,会干活,还识几个字,会简单的数学加减法。所以,与那些啥也不懂的完全的傻子不同,他傻得不彻底,只能算是一个“二傻子”。不过,在我们看来,他的“二傻”,比百分之百分的傻更可怕。我们宁可他什么也不懂,是一个不晓人事的傻子,也不要他的这个“二”。就是他这个二傻的性格,害苦了我妈,害苦了我们这个原本就十分贫穷的家。他的傻,是天生的,与生俱来的。在家里,爹时常因为脑子不灵光,反应慢,思维迟钝,被外公骂,被娘骂。即使挨了骂,爹也只是搓着手,憨笑,不回应,或者说不敢回应。在外面,村人用手点着他的脑袋,对他道:“自己说,我是傻鸟!”他便真的照样点着自己的头,嘴里咿咿呀呀,一知是在分辨,还是真的在说“我是傻鸟!”样子十分认真,也十分滑稽可笑。旁人便一齐“哈哈”大笑,直笑得前仰后合。又比如,有人对他说:“大牛,你脸上有个蚊子。”边说边给他脸上来了一掌。清脆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,可他却不知道躲避,也不知道生气,反而在别人摊开的手掌上,仔细地寻找那只蚊子,眉头紧锁,嘴里“咿咿呀呀”,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。“哈哈哈!”旁人忍不住大笑。他这才明白别人是在戏弄他,生气要打那个人,那人却早跑开了。于是,禾场上便出现了村人在前面使劲跑,爹在后面拼命追,却怎么也追不上的情景。旁边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,哄笑声不绝入耳。直到娘听到,走出来,对爹大吼:“大牛,你在作甚,还不快死回来!!”爹才停下追赶,低着头不甘心地回到家中。这奇葩的一幕才总算得以结束。村人总是喜欢把他作为逗乐的对象。于是,这样的镜头总在我不愿意的时候,在我面前上演,我想躲也躲不掉。每当这时,我羞愤得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,恨不得这个人不是我亲爹。我情愿自己没有这样的爹,那样也不会像这样忍受那些异样的目光。随着年龄的增大,我越来越明白一件事,那就是,我爹不但是一个哑巴,还是一个傻子。别人都因为自己的爹而自豪,而我却因为有一个哑爹,令我无地自容,时常令我在小伙伴们面前抬不起头来。小时候,我跟其他小孩子吵架,他们就讥笑我,骂我爹是哑巴,是傻子。他们一骂,我便气得要死,作势要打他们,他们不但不怕,反而还哄笑着,一起上来打我。因为这,我没少受别人的欺侮。因此,从小,我就十分不喜欢爹,对爹有一种本能的抗拒。经常是,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,玩着玩着,有人对我说:“快看,你爹来了!”我回头一看,只见爹笑着,朝我走过来,并且伸出手,准备来摸我的头。不知为什么,他的笑容,令我十分厌恶。我身子一歪,躲了过去,不满地说:“把你的脏手拿开,别碰我!”我知道他刚刚耕田回来,连手都没洗,手上沾满了黄黄的泥巴。他看了看自己的手,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,然后讪笑着,对我“咿咿呀呀”,似乎是想表达着什么。小伙伴们在他身后,故意对着他“咿咿呀呀”地模仿他的样子。这更加令我面红耳赤,内心羞愤极了,对着他大叫:“哑子,你离我远点,我不想看见你!”“哑子,死哑子!”爹闻听,神色一黯。也许,连他也没有想到,我会这么叫他,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叫他“哑子”。别人叫他“哑子”,他已经习以为常,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叫他,他心里肯定不好受。但我气上下来了,哪会管他什么想法。最后,他只有满脸尴尬,讪笑着离开了。这年秋天,一个走村的木匠,来到了村里。这个木匠不做别的,专门给大家围竹椅。他一来,村里好多人家便找他围竹椅。围竹椅需要竹子和木头。这些村里多的是。别的不说,村里树和竹子的确很多,屋前屋后山上到处都是。村子的东边和西边,有着两大片的竹林,这些竹林被分割给家家户户。村里人到竹园里砍来楠竹,到山上砍来杉树,请蔑匠给帮忙围椅子。做成的椅子比条凳矮一点,腿由两根刨圆的杉木围成,椅背是杉木和竹片做成,椅面是由一排竹片弯成。制作这种椅子造价不算太高,材料是主家自己提供,只需要付给蔑匠加工费,管蔑匠吃住就行。这种竹椅既好看,又实用,放在屋里,休息、纳凉坐着很是舒适,是物美价劣的好东西。因此,整个村子,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围了椅子,多的围了三四十张,少的也围了十多张。为了围椅子,爹和娘一趟一趟地从山上往家里背杉树,背楠竹。幼小的我,背不动树木,却也要出一份力,负责后勤工作,煮一日三餐,和到商店打酒给木匠吃。那次家里只做了十张竹椅。娘也想再多围几张,可因为拿不出更多的钱付工资,无奈只好作罢。这次围椅子,光工钱就花去了十元钱。十元钱基本上家里的全部积蓄。还有,在做椅子这段时间,我们家耗去鸡蛋无数,杀了三只老母鸡,还有娘让我去村部商店买的回雁峰大曲酒数判瓶,花了三元五毛钱。这些全部都进了蔑匠的胃里,只有少部分蔑匠吃不完剩下的,才填进了我饥饿的肚子。结账那天,娘从一个老旧木箱子底下,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包。这个包很特别,外面包了三层布,她一层一层打开布,从里面拿出十元钱,数了好几遍,方才依依不舍地交给蔑匠。蔑匠拿了钱,便转身勿勿去下一家赶活儿去了。虽然花了这么多开销,不过还是值得的。家里添了十张崭新的竹椅,原本空空荡荡的家一下子充实多了。以前家里要是来几个客,连坐的地方都没有,只能坐在床沿、火坑边,根本不像个家。现在有了这些椅子,这个家更充实了。娘的脸上也难得地泛起了欢颜。然而,娘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,就被爹无情地给抹掉了。这一天,娘和外公到地里干活去了。我正在家里做功课。爹突然兴冲冲地回来了,一同来的,还有许久不通来往的三个亲戚,大伯,大姑和小姑。不知是因为我爹是哑巴的原因,还是因为我爹到地主家做了上门女婿,从我记事起,家里便少有亲戚来往。对于大伯、大姑、小姑,我也只是在有几次在街上赶集时偶尔遇到,爹和娘指给我认识的。后来想想,他们肯定是听说我家新围了椅子,才第一时间赶来的。爹兴奋地指着家里的新椅子,咿咿呀呀地给他的三个哥哥、姐姐“介绍”着,样子非常兴奋。“小康!几年不见,长这么高了!”亲戚们嘴上漫不经心地跟我打招呼,眼睛却像机枪似的,朝几张新椅子扫去。大伯最先开口,他说:“弟弟,你知道我家人多,家里穷得连条完好的凳子都没有,你围了这么多椅子,送几张给我吧!将来你侄儿长大了,一定记得你这个叔叔的好!”爹闻听,没有任何犹豫,咿咿呀呀地点了点头,随即主动拿了四张椅子,用绳子系起来,一根扁担,一头两张。于是大伯挑着四张竹椅,心满意足地走了。紧接着,大姑也不甘落后,说:“老弟,也送两张给我吧,反正蔑匠还在你们村没走,你以后还可以再围!我们那里没有楠竹和杉树,想围也围不了啊!”爹再次咿咿呀呀地点头,于是,大姑也挑走了两张椅子。当然,他们走的时候,没有忘记对我爹夸赞几句,一口一个好弟弟。爹听了,虽然不会表达,然而,脸上兴奋和愉悦之情溢于言表。最后是小姑,同样也经得了爹的许可。我看见势不妙,赶紧到里屋,把剩下的最后两张椅子藏到床底下。然而,不一会儿,小姑便找来了。她很快便找到了那两张椅子,我跑过去抓住椅子,不肯放手。她一边从我手里抢椅子,一边对我说:“小康,别淘气,听话,把椅子给我!”我满心不甘,紧紧地抓住椅子不放,说:“我不,我们家就这几张椅子,都被你们拿走,我们家就一张也没有了!”小姑脸色一变,说:“你爸都同意了,你这是干什么?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,我还抱过你咧?你就这样对你姑?”说完,一把抢过我怀中的椅子,我不甘心,再次冲过去抢夺。谁知爹这时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,我半边脸都被打得发了麻。我没想到这个时候爹会打我,满肚子的委屈使我大哭起来。一边哭,一边愤愤地骂他:“哑巴,死哑巴!”没了我的阻拦,小姑赶紧挑起竹椅,慌慌张张地走了。那天傍晚,外公和娘回来后,发现家里的新椅子全都不见了。他们屋里屋外找了个遍,一把椅子都没找到。当从我嘴里得知,是爹的三个亲戚来了,爹把椅子全部送给了他们以后,娘气得脸色发青,外公气得跺脚大骂:“土匪,强盗!”“你个二傻子、倒家散!你把椅子全都送人,你让我们娘俩坐哪儿啊?”娘气得抄起一把扫帚,没头没脑地朝爹打去。爹开始还想分辨,只是他的哑语,此时娘哪里听得去?爹被娘一扫帚打出了家门。“你走,你个杀千刀的倒家散!永远不要回来!”娘气得瘫坐在门槛上,有气无力地骂。“混球,你给我滚,到你哥哥姐姐家里去把椅子给我要回来,要不回来,你就永远不要回来!”外公拄着锄头,站在门口,对爹吼道。爹似乎明白自己犯了错,抱着头,逃也似的跑了。他哪里敢去他的哥哥姐姐家讨要椅子,他一个人在山上躲了三天三夜,直到第四天的清晨,才被同村人发现饿得脸色发白,晕倒在田坎上。结果,外公和娘虽不再追究椅子的事,可是他们对爹已经彻底失望,动不动就骂他二傻子。他还经常把家里的东西随便“借”给别人,不管是头上戴的斗笠,手上用的锄头,身上穿的衣服,还是家里吃的口粮,地里挖的农作物,等等,只要经过爹的手,便会不翼而飞。那一年,地里的红薯好不容易熟了,娘挖了大半天,用麻袋装了两小麻袋,叫爹用扁担挑回来。看着这一担红薯,娘擦了一把额上的汗,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。那时,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,因为没有东西吃,家里一天只吃两顿,早上和中午,晚上不吃,早早地躺到床上,瞪着眼睛,光饿,直到睡着了,便不知道饿了。记得小的时候,外公曾跟我说,晚上不要吃,晚上吃了也是浪费,晚上只要早一点躺到床上,肚子便不会饿了。因此,那些年我们全家人习惯天一黑,就上床睡觉。然而,就是一天只吃两顿,还经常要把红薯掺到米饭里混着吃,有时甚至光喝稀饭。即使这样,家里还是常常断粮。粮食不够吃,每年都要向隔壁邻居借粮。现在,好不容易盼到红薯成熟。搭帮老天爷开恩,今年红署收成还不错,粗略一看,两半袋红薯应该够得上全家小半年的口粮。可是,娘没有想到的是,爹还未走到家,两袋红薯便所剩无几了。爹挑红薯回的时候,一路上,村里一大帮小孩子赶集似的,把我爹围了起来。纷纷缠着他,闹道:“大牛叔,我要吃红薯,我要吃红薯。”这些小孩,有我妈那些平时根本没有来往的堂兄弟家的,也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。他们家也有红薯,也多数不够吃,就是够吃他们也缠着我爹,讨要红薯。那个年代,粮食多么珍贵啊?哪个小孩子见了红薯,会不馋?平常,他们都喊我爹“哑巴”,客气一点的直呼“大牛”,只有在哄我爹东西吃的时候,才喊他“大牛叔”。爹满脸笑容,“咿咿呀呀”地停下来,打开麻袋,分给小孩子们每人一个红薯。他们拿着红薯,搓掉泥巴,三两口吞下肚子,又跟在我爹的身后,喊:“大牛叔,我还要,再给我一个!”爹再次停下来,给小孩子拿红薯。那些胆大的小孩,干脆自己动手从麻袋里抢,爹也不恼,仍然乐呵呵地,笑着任凭他们胡作非为。有的小孩子受了家长的指使,干脆从我爹这里,抱着一抱红薯,飞也似的跑回家去了。等小孩子拿着红薯,一哄而散,爹才发现麻袋里的红薯已所剩无几了。他这才反应过来,明白自己闯了大祸,惴惴不安地“挑”着一两个空麻袋回家。等娘从地里回来后,发现爹挑回来的麻袋,像老太太的乳房,空空如也,只剩下几片被锄头挖得面目全非的薯块。好不容易种下的红薯,全部加起来就这点收成,就这样,被爹不分青红皂白地送给了别人。从那以后,娘再也不敢让爹挑红薯回家了。可是,即使这样,家里的粮食照样不翼而飞。家里有一个地窖,是专门储存红薯的。等外公和娘一出门,受了旁人和那些小孩的怂恿,爹就到地窖里,把红薯一筐一筐地拿出来,分给村里的小孩和孤寡老人吃。只要别人开口,也要把手上的口粮送给别人。至于自己和老婆、孩子会不会挨饿,能不能吃饱,他也不管。那些锄头、斗笠、鞋子这些物品,有的娘还能去找人家要回来。可吃的粮食,一旦被送给了人,哪还要得回来?全都顺着食道滑进了那些贪婪者的肚子里,化成养分,供别人家的小孩长高长大,甚至供给他们家的大人全身的能量。作为爹亲生儿子的我,却常常吃不饱饭,有时候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,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,导致我面黄肌瘦,身高也也比同龄的小孩父低了一头。爹还特别好支使。村里谁家有事,只要招呼一声,爹便兴冲冲地前去帮忙。有时候,甚至放下自己家里的事不管,也要去帮别人家做事。比如说,农忙时,他在给自己家的田犁田,驱使着牛使劲地往前赶。可是,只要谁前来喊一声,说:“大牛老弟,帮我家去犁一下田呗!”这个时候,正在隔壁秧田里扯秧的娘听了,压制着内心的不乐,强装笑脸,以商量的口气对来人道:“石三哥,我们自家的田还没犁完,等大牛把这块田弄完,有时间再来帮您好不好?”可是,这个时候,爹不待娘点头同意,主动放下自己手上的活,赶着家里的大黄牛,上了岸,对着娘和我咿呀了两声,便跟来人走了。“大妹子,我家就两亩田,你放心,耽误不了多久!我先走了啊,回头给小康买糖吃,这孩子太瘦了!”话未落音,人便远去了。娘眼睁睁地看着爹被别人叫走,心里虽然百般气恼,却无可奈何。等爹帮那人犁完田回来,已经是傍晚了。娘和我扯出来的秧经过一天的曝晒,全都蔫头耷脑,本来绿油油的秧苗,已经开始发黄了。第二天插下以后,一株株蔫巴巴的,十天半个月都回不了绿。这样的事,无数次地上演。娘没少骂过爹,甚至有几次以死相逼,外公也多次教育爹,甚至罚他跪在地上反思。爹当时低垂着头,咿咿呀呀,一边比划,一边点头,一副知错的样子,可是转身就忘了,依然我行我素。他就这样年复一年,供人驱使,他那瘦小的身板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,一次次地帮别人干活,却不觉得累。后来,外公和娘见改变不了,只能由他去了。我觉得爹简直就是一个大傻瓜。别人的爹都知道为家里好,为自己的家人着想。而他却成天被别人使唤,别人叫他干什么,他就干什么,一点也不为自己、为家人考虑。我对爹失望透顶,觉得他根本不配当我爹。有一次,一个名叫“小三癞”的小孩,抢了我的铁环。我去追他,他却一边跑,还一边“哑巴崽、哑巴崽”地叫。我想,他没少吃我爹给的东西,包括那年我爹在山上捉回来一只野鸡,他们家都“抢”去了半只,现在不但抢我东西,还骂我是哑巴崽,也相当骂了我爹。我气不过,追过去把“小三癞”推倒在地,抢回铁环。他趁机躺在地撒起泼来。哭声引来了他的哥哥“大三癞”。“大三癞”头上的癞子只有小拇指那么大。“小三癞”头上的癞子却有枫树叶那么大。两个家伙平时调皮捣蛋,平时,这两个人我们都十分讨厌。“大三癞”比我大三岁,个子比我高一头。他走过来,不由分说,一拳打在我的脸上,把我打倒在地。我的脸火辣辣的,半边眼窝登时便肿了起来。“大三癞”还不罢休,走过来骑在我身上,左一拳右一拳打我。我虽然被打得很痛,却呀住牙不哭,一边拼命还击。可是我太瘦弱了,小拳头打在他身上,对他来说简直是挠痒痒。他见我敢还击,打我打得更凶了。“小三癞”则站在一旁助威,嘴里得意地叫道:“哥,揍他,使劲地揍他!”“死哑巴崽,叫你还手!”“哑巴崽,呸!”就在这时,我爹突然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,见我挨打,急急忙忙跑过来。我见他过来了,不想让他插手,赌气对他叫道:“哑子,你死开,我不要你管。”即使被揍得鼻血直流,我也不要他管。一个又哑又傻的爹,自己都是受欺侮的对象,我根本不指望他能帮我什么。再说,我这种受欺侮的境地,还不是拜他所赐?所以,我从心里讨厌他!爹没有理会我的呵斥,他过来,一把将“大三癞”拉开,把我护在身后。“大三癞”被我爹一拉,站立不稳,扑倒在草堆里。“大三癞”也是赖皮一个,也是一个撒泼高手。立马在那里放声大哭起来。我见危险解除,心里不但不感激爹,反而一把推开爹,冷冷地道:“死开,谁要你多管闲事!”爹见我这样对他,强撑笑颜,憨笑着,对我张了张嘴,咿呀地打着手势。这时,“大三癞”的哭声,引来了他的父亲,也就是“老三癞”。“老三癞”从前得过严重的癞疮,后来虽然好了,头上却留下了三个癞疮疤,丑不拉叽,十分醒目。父子三人都得癞疮,“癞子”这一称号,成了他们父子三人独一无二的标记。他们一家为人十分刁蛮,平日里在村里臭名远扬。“老三癞”站在我爹面前,此时,他的两个癞子儿子以前如何从我爹也就是“大牛叔”手上抢东西吃,他自己如何叫我爹义务帮他家干活,他早忘了个一干二净。他嚣张地质问我爹:“哑子,谁让你打我儿子?”他站在我爹面前,比我爹高半个头,身材也比我爹壮多了。我爹站在他旁边,显得瘦不拉几的。旁边几个小孩说:“是你儿子先抢小康的铁环,还骂人家,小康气不过才推了他一下,你大儿子就使劲地打小康。”我也连声争辩道:“你儿子先打我!”又说:“我爹也没有打你儿子,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,他自己摔倒的!”“老三癞子”摇摇头,说:“我不听你们的,你们说的不算,我要听哑巴自己说!”我心想,我爹是哑巴,怎么会说?就是他想说,也说不出来啊,这不是明摆着刁难吗?果然,我爹“咿咿呀呀”地比划了半天,那意思无非是把我的话重复一遍而已。我爹比划完了,我听明白了,旁边的小孩也听明白了。在一块生活久了,爹那独特的语言,早被大家所熟悉,他虽然不会说话,但他心里想表达的意思,大家都能略知一二。可是“老三癞”不管这些,他骂道:“死哑巴,我叫你打我儿子!”说着,突然挥起一拳,朝我爹砸去。我吃惊地看到,我爹被他一拳打中鼻子,顿时鲜血四溅。这一拳看得我心惊胆战,站那里,感到身上发冷。那个挨打的人虽然我不太喜欢,但他总归是我爹呀。我很想上去帮忙,却又害怕“老三癞”的拳头。只见平素里老实本分的爹,此刻气不过,扬起拳头还击。然而,他那瘦削的身躯,哪里是高大强壮的“老三癞”的对手?很快,他就被打得鼻青脸肿,狼狈不堪,鼻血流得胸口到处都是,把衣服都染红了。到后来,爹用双手拼命地护住头和身子,以抵挡对方雨点一般的拳头。嘴里发出“咿呀”的惨叫声。我头一次感到,爹除了可恨之外,还有些可怜。直到我爹被打得倒地上,“老三癞”才住手。这还不算,他一把拎住被吓得发呆的我,骂道:“小杂种,敢打我儿子,今天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!”说完,挥起拳头要来打我。他的拳头看起来比我的脸还要大,要真被他打一拳,我真不知道后果会怎样。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了我,我只觉得死亡在向我遥遥招手……这时,我那已凄惨得如同垂死的兔子一般的爹,此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翻身从地上爬起,顺手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,“呀呀”狂叫着,直朝“老三癞”冲来。“老三癞”回头一看,冷笑道:“哑子,我就不信,你敢用砖头砸我,老子今天站在这里,你要是不砸,你就是我孙子——”话未落音,爹的砖头就砸了下去。只见“老三癞”捂着血流如注的头,不甘心地指着爹,倒在了地上。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了,连我都许久反应不过来。后来,爹进了派出所,拘留了两天,还赔了“三癞”家一百元钱。一百元钱在那个时候可是一笔巨款,家里哪里拿得出来?“老三癞”带着两个“癞子”儿子还有老婆,在我家白吃白喝了三天,一副不赔钱就跑我们耗到底的架势。最后,村干部无奈,只好做娘的思想工作。娘没法子,只好把外婆留给她的唯一的一只银镯子拿到街上去当了,换钱回来,赔上了那一百元钱。那只银镯子可是娘留着给我娶媳妇用的。拿上钱,“老三癞”带着儿子和婆娘,洋洋得意地走了。从那以后,我们家的生活更加困难了。出了这件事,外公气得紧闭双目,躺在床上,任谁叫都不开口,两天两夜没有进一粒米。最后在隔壁邻居的耐心劝慰下,并且灌了一大碗姜汤之后,才缓缓睁开了眼睛。他起来后第一件事,就是抄起一根扁担,指着我爹骂道:“死哑巴,你为什么要用砖砸人家的头?你这一砸,砸得秀连银镯子都没了!本来小康还指望这只镯子娶媳妇,谁知你……,我打死你这个败家子!”外公的意思是,小孩子打架,你可以带着我离开。咱们家本就低人一等,没必要处处与人逞强,也没法与人争高低。现在爹伤了别人,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,并且害得全家人跟着他受苦。外公一边骂,一边没头没脑地用扁担朝爹身上砍招呼。爹腰上、背上一下挨了好几扁担。他一边嗷嗷地叫,一边躲闪。左邻右舍见状,担心出事,连忙上前拉住了暴怒的外公。“死哑巴,我陈家庙小,养不起你这尊大神,你给我走!走!今后以后,再也不要回来!”外公扔掉扁担,气恨地对爹道。爹闻听,脸色一下子白了,他虽然傻,却也明白,被赶出家门意味着什么。他已经入赘到外公家,爷爷奶奶早就离世,家里什么也没有了,要是离开这个家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只见他一边咿咿呀呀,又是摇头,又是作揖,最后竟一下跪到外公的面前。看到爹当面着那么多人下跪,娘于心不忍。看到他的样子,我有些同情他。这是我第二次觉得爹有些可怜。可是,一想到我可能因为他的冲动而娶不成媳妇,便更加恨他了。邻居们也劝起外公。“陈爷爷,你就饶过他这回吧,他也是护子心切,才会闯下这样的大祸。”“是呀,陈爷,你就看在他平常干活努力的份上,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吧?”娘这时也抽噎着,跪在外公的面前,一起恳求外公。也许是外公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么年纪青青就守寡,况且家里本来就穷,如果再少一个壮男劳力,结果会更加糟糕。最终,外公长叹了一口气,复杂地望了娘一眼,最终还是没再坚持。不然的话,后边的故事就没法上演了。爹留了下来,继续担负着他的十分尴尬的角色。爹虽然留下来了,可我内心更加恨他了。虽然这一切都是因为我,他是为了我才挨别人的打,并且赔钱的。可我一想到娘的银镯子没了,我将来可能会因此娶不成媳妇,娶不成媳妇,就可能打单身!一想到这些,我就越来越恨他!我常常当面骂他哑巴,傻子。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骂,爹虽然不开心,却不敢还嘴,也不敢把我怎么样。他要是敢打我,外公绝不能饶过他。后来,娘见我这样,私下里教育我道:“你爹是因为保护你,才闯的祸。你不能因为这件事记恨你爹。不管怎么说,他都是你爹!”听了娘的话,我虽然不再当面骂爹,可内心里还是很恨他。暑假快结束时,邮递员送来一封信。信里是一份县二中的录取通知书。县二中全县排名第一的重点初中。我的同学,能考到镇上的初中便不错了,没有一个考上县二中的。因此,村里人都夸我聪明,会读书。可是,县二中要元钱一个学期,为我的学费,娘早已经连续几天唉声叹气,茶饭不思了。爹见我娘发愁,咿呀向我娘说了半天,我娘也不明白他的意思。最后是爹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“大姐,借,钱”几个字。外公和娘才明白,爹原来是想去向他的大姐,也就是我的大姑借钱。从那年到我家拿走两把椅子以后,大姑和我家恢复了来往。记得头一年,过年时,我们一家主动前往大姑家拜年。一路上,我心情十分激动。作为很少走亲戚也少有亲戚可走的我们,对于拜年这件事十分向往。爹走在前面,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尼龙网兜,里面清楚地看到是一斤白糖。白糖是在村商店买的,用白纸精心地包着,外面扎着一根红纸条,以此宣示节日的喜庆。那个年代,这是标配,一般的人家走亲戚都是这样,关系好一点的,再多加一斤糖粒子。要是家庭条件好的,或者是到长辈家里去,再割上几斤猪肉,上面用红纸包着。一手提肉,一手提糖,一家人浩浩荡荡步行去拜年。我和娘紧随在爹的身后。娘虽然气愤姑姑他们未经自己准许,就把我们家辛辛苦苦花钱围的椅子挑走,可气恼归气恼,在物质跟亲情面前,她选择了亲情。拜年的白糖,就是娘亲手买来的,她也跟我们一起,去姑姑家拜年。毕竟,这是我们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,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。我们一行四人,兴冲冲走到姑姑家。姑姑一家也很高兴,姑父忙着给我们倒开水,姑姑从楼上拿出糖粒子给我,表哥、表姐跟我们也十分亲切。那天,我留意到,我们家的两张椅子,一张躺在姑姑家的灶屋里,被烟熏得一片漆黑,另一张被她公公坐在衰老的屁股下,椅缘被磨得油光发亮,早已看不清任何纹路。直到我们吃完饭告辞回家,姑姑一家,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两张椅子,仿佛那两张椅子原本就一直在他们家一样。我们到姑姑拜完年回来后,过不了几天,姑姑家也来人到我们家拜年。从那以后,两家恢复了正常走动。说是走动,也就是拜年的时候,你到我家,我到你家。平常的时候来往并不多。两家之间,相处还算融洽。娘也觉得向姑姑家借钱应该是行得通的,于是答应了爹的要求。于是,爹拿着娘写的简短的亲笔信,翻山越岭,来到姑姑家,借来了元钱。那天,爹到家时,天已快黑了。当他从兜里掏出那一迭钱时,上面还冒着热气,散发着爹身上的体温。爹憨笑着把钱递给娘,脸上带着些许自豪的笑容。两年以后,姑父催还那笔钱。我们家谁也不没有想到,娘拿着钱上门去还,却被告知要还的是元!娘懵了,说:不是吗,怎么成了?姑父一口咬定:当时借的是,不还,还,另外你叫我找谁去?一句话呛得娘不知如何是好。娘转身问姑姑,她想姑姑是爹的亲姐姐,应该不会坑自己的弟弟。然而,令人失望的是,姑姑没有任何犹豫,附和道:“就是!”语气坚定,不容置疑。在金钱和亲人的面前,她不假思索地选择了金钱。当初,她不经我娘同意,从她的哑巴弟弟手里挑走椅子的时候,我娘出于亲情的考虑,选择了容忍。而现在,娘的容忍却换来了姑姑的毫不留情。这简直是要钱不要脸!娘当时气得脸都白了,她强压怒火,回来要爹把当初在姑父借钱的数目,重新用笔写在纸上。看着爹一笔一画写出的三个阿拉伯数字,全家人都气恨难平。仿佛那不是数字,而是吃人的妖怪似的。小小年纪的我,也在心里狠狠地骂姑父一家是“地主”、“黄世仁”。虽然我外公祖上曾是地主,可我在我眼里,姑父一家才是真正的地主,比地主还可恶。同时我也恨爹,如果不是因为他借钱时粗心大意,不写数记账,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哑巴,是个傻子,是个无能无用的人,姑姑她们敢欺侮我们吗?爹虽然没有骂,他想骂也骂不出。只是铁青着脸,埋着头,坐在台阶上,拼命地抽旱烟。“你个二百五,叫你借钱要上数,你偏不!这下好了,借,还!你个蠢哑巴,怎么不去死!”娘带着哭腔,对着爹骂了半天。爹低着头不敢吭声。他的脸上也有屈辱,有不甘,同时也有深深的疑惑。浓浓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升起,他整人都被烟雾给笼罩了。骂归骂,骂不能解决问题。骂完了,钱还得还!最后,外公咬了咬牙,说了一句话:“元……,我们还!还!”娘重新凑齐元钱,还给了姑父家。就这样,两年前借的元钱,两年后却还了元,短短两年时间,一下子翻了倍。对于我们家来说,这次借钱的代价太大了!那时候,猪肉才几毛钱一斤,我们全家一年到头,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勉强吃上一点点猪肉。那时的冰棒,才五分钱一根。我记得,初一那年,我整个学期就吃了六根冰棒,是娘用家里老母鸡下蛋卖的钱,给我拿到学校里零用的。我把这五毛钱装在内裤的拉链小袋里,天天贴肉带着,生怕丢掉。后来,看到别的同学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棒,实在眼馋不过,才用这钱在小卖部,买一根绿豆冰棒吃。那样一根绿豆冰棒,我放在嘴里,能唆半天。吃完以后,连篾片都要仔细舔干净,生怕漏掉一点。就这样,我也不敢多吃,一个学期,总共才吃了六根,花去了三毛钱,剩下两毛,我放在文具盒里带回家,下学期又带到学校里,继续买冰棒吃。元,我娘要花三年时间养三头猪才能卖得回来。元,相当于我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。而姑姑,仅仅两年的时间,就从我家白白拿走了元。等于是对自己的亲弟弟,敲了一个大大的竹杆!自从借钱的事情以后,两家就像有了默契似的,你不来,我不往。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东西,横在两个家庭之间,把两家人远远地隔开。开始懂事的我,逐渐明白,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,摊上这么个又傻又哑的爹,指望他过上好日子,那是做梦!别人的爹,在孩子心目中,都是靠山,都是可以依靠的。只有我的爹,是无能、愚蠢、被人歧视、受人欺侮的象征。要想摆脱这种境地,我惟有靠自己努力,将来走出这个小山冲。我在心里暗暗发誓,我一定要好好读书,将来考上一个好学校,找一份好的工作,让娘跟我过上好日子。因此,我读书更加发奋了,年年都是班级第一名。我初三那年,临近寒假的一个周末,我放学后从学校步行返回家中。从学校到家里距离十五华里,每次我都是步行。我根本没有想到的是,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前方虎视眈眈地等着我。放学的时候就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,等我紧赶慢赶,回到村里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到村口的时候,忽然从路旁蹿出一条大黑狗,对着我低低地叫了几声。我一回头,它便低着头假装在地上嗅来嗅去。这是谁家的狗?我想了半天,没有想起。我出去已经几个月了,村里的狗可能都不认识我了。看它的样子,也不像是咬人的狗。况且我是本村人,还能被狗咬了吗?就是这样的麻痹大意让我吃了大亏。管它是谁家的狗,跟我没有关系。我抬头继续朝前赶路,马上就到家门口了,马上就能看到娘慈爱的面容了,我的心情不由得有些激动。没来由的,突然,我觉得右小腿一疼,本能地低头一看,只见那条黑狗已经蹿到我的脚边,正一边狂叫着,一边张开利嘴,再次朝我的腿咬来。我怎么也没想到,会在自己的家门口,被狗咬了!“啊!”腿上的剧痛使我不由得大叫起来。一边叫,一边本能地躲避。叫声并不能使这畜牲停止它的行凶,它继续狂叫着咬我。瘦小的我根本不是恶狗的对手,不一会儿,我的腿上,便被咬了好几下,钻心的疼痛,加上剧烈的恐惧,使我大哭起来。“娘,娘,快来救我!”情急之中,我对着家的方向大声呼救。那时,外公已经逝世,家里能救我的只有娘了。哭声引来了一个人影,朦胧中,我一看,却不是娘,是爹。只见爹手持一把柴刀,呀呀叫着,三步并作两步,朝大黑狗扑来。他来到近前,挥起柴刀,狠狠一刀劈下。大黑狗正只顾着咬我,没有注意到危险来临,被爹一刀劈中。“呜!”大黑狗惨叫一声,倒在地上。此时的爹发狂了一样,手中的柴刀劈砍不停,直到这疯狗不再动弹为止。大黑狗死了,而我的腿上也被咬了好几口,鲜血直流。爹和娘看得眼泪直流,他们带我到诊所打了好几天的针,伤口才慢慢恢复。直到现在,我的右腿还有三道触目惊心的伤疤,记录着那年我经受的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磨难。狗死了,狗的主人刘利民不乐意了。刘利民把狗的尸体拖到我家堂屋门口,率领一帮亲戚,把我们家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。一夜之间,我们家仿佛经历了地震一般,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毁。刘利民的老婆,一个以泼辣刁蛮著称的女人,站在禾坪里,把我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。她骂得最多的词汇就是:地主,哑巴,哑巴仔,傻子,没用的卵,倒插门的杂种等等。最后,村干部来了,处理结果是,由我家摆几桌,请刘利民全家和村里所有人吃一顿,以示对打死刘家的狗的道歉。这还不算,还要把我们家猪栏里的那头猪赔给他,美其名曰以猪抵狗,他才肯罢休。外公在世时,村里人或许还有些忌惮。现在外公一死,谁会在乎一个男人是倒插门,且既是哑巴、又是傻子的家庭,更何况这个家庭过去曾经背着“地主”的骂名!我不记得娘是怎么凑的钱,摆起的这几桌酒席。只记得摆酒的那天,全村人都来了!村干部围坐着,喝着我娘酿的烧酒,一边吃喝,一边有说有笑,为圆满处理一桩令人头痛的纠纷而庆贺。村里其他人也纷纷敞开胸怀,吃喝起来。一边吃,一边用各种目光打量我爹和我娘。这些目光,有同情,有怜悯,有讥笑,有不屑,有幸灾乐祸。或许,有的人会对我们家心存同情,觉得这样对我们不公,可是,谁又肯站出来,替我们鸣一声不平?酒席散了,一地狼藉。猪栏里也空空如也,那头半大的小猪也被刘利民和他婆娘捉走,娘辛辛苦苦饲养了大半年,被全家人视为希望的猪,就这样成了刘利民家的了。我抄起一根木棒,要找刘利民拼命,然而,娘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:“儿呀,你还嫌为娘的心没碎是吗?你是嫌娘还没有咽气吗?”我站住了脚步,流着泪回头看着满脸皱纹的娘。娘抚摸着我受伤的腿,声泪俱下地说:“小康,你记住,所有的磨难,都是生活给你的考验,你要把今天的一切,牢牢地刻在心里!”我说:“娘,我错了,我不去了!”娘哽咽着点了点头,说:“儿呀,爹娘没能力,让你受苦了,你要发狠,自己努力读书,将来活出个人样来,那样再也不必受人欺侮,也不会遭人白眼!”我使劲地点了点头。爹低垂着头,等着娘骂他。以往每次闯了祸,娘都要把爹狠狠地骂一顿。爹整天诚惶诚恐地,以为娘会骂他,甚至会赶他走。令我没想到的是,这次,娘一句也没有骂过爹,也没有赶爹走。有一天,当着我的面,娘眼神复杂地盯着爹,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个二傻子,说你傻,你又不傻!关键时候,还知道救儿子!”爹听了,用手使劲地攥自己的头发,额上青筋暴露,痛苦地叫着,声音悲切而哀伤。我头一次从爹的哑语里,听出了他的悲愤、不甘和屈辱。我噙着眼泪,叫了一声“爹”。这是多年来,我第一次叫爹!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么叫他了。这些年来,我虽然不再叫他哑巴,可也不曾叫过他爹。遇到非要叫他时,都是用“唉”代替。比如:“唉,吃饭了!”“唉,娘叫你去喂猪。”等等。今天,我是发自内心地叫了他一声“爹”。这一声“爹”,我自己根本没有发觉,就不由自由地从喉咙里蹿了出去。听到我的叫声,爹浑身一颤,老泪纵横,颤抖着伸出双手,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。我们父子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大哭不止。已经记不清多少年,我们父子不曾这样拥抱过了。母亲也跟着在一旁落泪,一边流泪,一边欣慰地看着我俩。看到我和爹这样亲昵,娘也打心里感到高兴。随后,由于我腿脚不便,连续三天,都是爹都背我到邻村赤脚医生田大贵那里输液。每次,我趴在爹的背上,感受着爹身上的温度,内心里十分温暖。一路上,我故意时不时地没话找话,跟爹拉着家常。虽然爹不会说话,但他会用他独特的哑语回应我,我们父子“聊”得十分火热。这么多年来,我头一次与父亲“聊”这么久。到了诊所,赤脚医生田大贵为我处理了伤口,给我打上了点滴。在我输液的这段时间里,爹一直守在那里,直到所有的液全部输完,爹又把我抱到背上,背回家。我长那么大,还从来没有感受到爹给我的父爱。或者说,是我一直以来,在有意无意地抗拒着爹给我的爱。只有这一次,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爹对我浓浓的父爱。第三天,我输完液以后,天已经黑了,爹背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回家要经过一座山梁。那晚的月亮很圆很大,大大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,我伏在爹的背上,兴奋地看着家的方向。觉得那晚的景色最是迷人。那一刻,我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人。那一年的秋天,我通过自己的努力,以全校第一的好成绩,考入了山南县财会学校。这是一所中专,属于国家收费中专。属于国家计划内分配的中专,毕业后包分配工作。考进了这个学校,相当于一只脚跨入了吃皇粮的门槛。因此,当时我考上中专的消息,在全村都引起了轰动。左邻右舍纷纷夸赞我了不起、有出息。我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。因为这事,我爹和娘头一次在全村人面前抬起了头。我很欣慰地看到,爹娘脸上那深深的皱纹,终于难得地舒展开来,久违的笑容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脸上。可是,高兴之余,我那昂贵的学费,却使娘愁眉不展。根据报到单上所说,一个学期学杂费、伙食费等,全部加起来要元。我们家日子本来就十分艰难。我念书的学费,都是靠娘省吃俭用、精打细算,从牙缝里省出来,和向好心的邻居借来的。我记得,到我初中毕业那年,家里已经欠了村里好些个邻居的钱,都是东家借一百,西家借两百,这样好不容易拼凑起来。此时家里已经负债累累,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,都已经借过了。借钱无门,但我的书不能不读,何况还是个包分配工作的中专。最后,娘把大队会计请进了家门,杀了一只鸡,煎了几个蛋,备下酒菜,毕恭毕敬地招待他。大队会计吃得满嘴流油,满面红光,端起酒杯,对我夸赞道:“小康这伢子就是聪明,连大学都考上了。要不多久可就是吃国家粮,当国家干部了。”娘连忙纠正:“不是大学,是中专。”会计说:“我知道是中专,我问你,这中专包分配不?”不待娘回答,他便自说自话道:“包分配,不就是大学?陈秀,你们家祖上积德,你爹地下有灵,保佑你们家出了个这么聪明的孩子。这伢子要是好好培养,将来一定大有出息!”他一脸羡慕地看了看爹,道:“哑子,你可真是好福气啊,生了个这么争气的儿子……”爹只是憨笑着使劲地搓了搓手,脸上的笑容中,有自豪,也有希冀。娘连连点头,说:“那是,那是,贷款的事还得劳您帮忙……”“放心吧,包在我身上,别的事不敢说,贷款的事找我就对了!只要我开口,信用社准保会放款给你。这也是遇到我,要是换了别人,不要说一元钱,就是一分钱,你也贷不到!明白不……”会计打着饱嗝,道。第二天,娘同会计去了镇上的信用社,终于贷到了元钱。加上家里平时存下来的一些零钱,终于凑够了我上学的费用。这笔贷款,直到几年后,我中专毕业参加工作,才用自己的工资还上。开学前一天,天蒙蒙亮,爹就打开门朝外走。“大牛,你不去干活,大清早跑外面去干什么?”听到母亲的责骂,爹也不争辩,只是憨笑着搓了搓手,转身自顾走了。我对爹的行为也十分不解,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。直到他从外面摘回来了一大捧新鲜的枣子,我才知道,他起这么早,就是为了去山上摘野果。他把枣子用袋子装好,递给我,咿咿呀呀地比划着。我说:“爹,你是让我把这些枣子带到学校里去吃吗?”爹笑着点了点头。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。爹虽然不会语言,而且在旁人看来,还有些智商低下,可他知道我要出远门念书,可能几个月也不会回来,所以特地去山上摘果子给我带在身上。我心里暗暗想着,等将来我有了工作了,一定要好好孝顺爹和娘,这些年,为了我,爹和娘苍老了很多。想到这里,我把枣子收好,装进了行李箱。爹顾不上吃饭,转身又出了门。我知道他肯定又是去摘果子去了。冲着他的背影喊道:“爹,枣子够了,你别再去山上了!”可是,爹像没听到一样,早就走得没了影。娘说:“随他去吧!小康,咱们先吃饭,吃完饭,娘替你收拾衣服。”直到接近傍晚时分,爹才一瘸一拐地回来。光着膀子,手里拎着一个布包。仔细一看,他脸上、身上全是一条条醒目的血痕,像是刚刚被人抽了很多鞭子一样。手里的布包也不是布包,而是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捆成的。“爹,你怎么了?”我心头一紧,冲过去,一把扶住了他。然后摸了摸他的腿,道:“爹,你是不是摔跤了,你的腿没事吧?”爹摇了摇头,咿呀地叫了一声,示意我不用担心,他的腿没大碍,随即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,把布包放在桌面上,打开包,里面赫然是七个成熟的野柿子!暗红色的柿子,静静地躺在漆黑的桌面上,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香味。昏黄的电灯下,七个大小不一的柿子,就像是七颗跳动的红心,在简陋的土屋里,传递着人间最原始的真情。“大牛,你去老虎坳了?你不知死活了?摘点枣子让小康带去就行了,你还跑到那地方去摘柿子?今天要是死是那里,都没人知道!”娘在知道原由后,劈头盖脸地臭骂了爹一顿。原因是,我们大家都知道,柿子这种野果,村里别的地方没有,它们生长一个名叫老虎坳的地方,位于村子的后山上面,那里山高林密,十分阴森。老虎坳原来叫周家坳。我记得小时候,外公给我讲过老虎坳的故事。那一年,外公的爹,也就是太外公,家里养了一头黄牛。有一天,太外公犁完田,把牛往山上一放,让它自己去吃草。等后来,太外公来牵牛的时候,牛却不见了。太外公带人找了很久,怎么也找不到那头牛。最后,他们在老虎坳豁然看到一头老虎,正在啃食那头黄牛。太外公连忙拿来铜锣,带着一帮壮劳力赶到那,敲锣打鼓,大声驱赶,这才把老虎赶跑。老虎虽然跑了,可牛却早就被咬死,且被吃得只剩下一条牛腿和几块骨头。老虎坳就此而得名。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,现在没有人知道,老虎坳还有没有老虎,因为从那以后,再也没有人去过那里。一是不敢去,二是去不了。那里荆棘丛生,无路可走,人进到里面很难出得来。“爹,答应我,你再也不要去那里摘果子了好吗?我不吃了……”我哽咽着,对爹说。爹咿咿呀呀地比划着,伸手替我擦掉了眼泪。就这样,那年中专开学,我的行李箱里,像样的行李并不多,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我带去,但是果子倒是装了不少。其中就有枣子和柿子,红红的枣子和软乎乎的柿子,塞了整整一箱。到学校寝室里,打开皮箱,室友们看到我带来的特产,一个个眼睛都直了。我怀着自豪的心情,把带来的野果分享给室友。他们说,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果子。国庆节的时候,我回了一趟老家。那个时候不通电话,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回来。所以,当我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,爹娘那份惊喜之情溢于言表。我对爹说:“爹,你的腿好了吗?”爹点了点头,用他的哑语向我表示,他已经完全好了。娘搭腔说:“用白酒擦了十来天,现在差不多全好了。儿子你怎么样,学校住得惯吗?学习还吃得消吗?”我对他们说,我在学校里一切都很好,学习也不紧张了,让他们不要担心。还跟他们讲起了学校里的趣事。爹就坐在我的对面,目光热切地注视着我,认真地倾听我说的一切。一番问寒问暖之后,娘忙着煮饭,爹转身从灶屋里拿着一个盆,转身出了门。我问他:“爹,你去哪儿?”爹回头对我做了个游泳的动作,然后做了一个摸捞的动作。娘见了,对我说:“小康,家里没什么菜,你爹想去门口池塘里摸点螺,回来给你炒着吃。”其实我很清楚,如果不是逢年过节,家里一般不买肉。能有三二个青菜,再加一顿饱饭,就算不错的了。就是家里母鸡生的蛋,平时都舍不得吃,娘要聚拢到一起,拿到集上去卖钱。我中专三年的学费,就是要靠卖鸡蛋、喂猪,这些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。虽然贷款交了第一学期的学费,可这才是刚刚开始,今后还有两年半,学费还紧张着呢。不说我是突然回家,就是知道我回家,家里也没条件去买好菜好肉来给我打牙祭。说实话,学校的伙食实在太差,天天都是水煮萝卜丝,要不就是酸豆角,处于长身体的我,肚子几乎每天都在喊饿。知道爹要去摸螺,我地感激之余,肚子里的馋虫也在悄悄蠕动。我说:“爹,我同你一起去。”爹挥手叫我别去。娘也说:“小康,你不会游泳,不要去。”我只好作罢。那天,爹摸回来不少螺蛳,用脸盆整整装了差不多小半盆。回到家里,他把盛螺蛳的脸盆,放上水泡了一夜,这样可以把螺蛳里面的泥巴清掉。第二天吃过早饭,爹又用菜刀,耐心地一颗一颗地剁掉螺蛳的尾部。中午,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嗦螺,辣得满头流汗,却有滋有味。我吃的时候,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吃。我说:“爹,娘,你们吃。”爹摇了摇手,咿呀了一声。我明白他是让我只管吃,不用管他。娘说:“小康,我们平时在家想吃就下塘去摸,塘里有的是。你难得回来一次,家里没什么菜,这是你爹亲手摸回来给你吃的,你只管自己吃,不要管我们。”天下最无私的只有父母,他们宁愿自己不吃,也要让儿女吃咆吃好。吃完饭,我心满意足地摸了摸鼓鼓的肚皮,觉得这是我吃过的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。见我这么喜欢吃螺蛳,爹显得很欣慰。在他有限的思维中,儿子吃不上鱼和肉,他惟有利用自己的双手,靠着小山村特有的山和水,给自己的儿子改善一下伙食。我想,这兴许是一个做父亲的,最原始的本能吧。下午,娘跟我说,自从我考上了中专以后,爹比以前更勤快了,人也变了许多。他虽然还像从前那样,有些傻,有些愣,还时常被村里人取笑、逗乐。但现在,如果有人从他手里抢东西,他也知道反抗了。以前,他从来不会去反抗。他时常红着脸,与那些抢他东西的人“争辩”,甚至试图把东西夺回来。虽然最后落败的,多数还是他自己。但爹能有这样的变化,令娘欣慰,我听了也很高兴。还有一件事,就是以往那些没有来往的亲戚,现在又渐渐恢复了走动。敢明目张胆欺负爹、欺负咱们家的人,现在明显地减少了。我想,这或许跟我考上中专有关。毕竟,村里难得出一个“大学生”,虽然我不是真正意义的大学生,可在村里人的眼里,我就是大学生,跟大学生差不多。过不了多久,我就要成为一名吃“国家粮”的干部,这使他们既羡慕,又心怀敬畏。我没想到,我的成功,竟然间接地提高了爹在村里的地位。我头一次用自己的努力,无意中帮我又哑又傻的爹改善了境遇。吃过中饭后,我正在家里看书,那个时候,我正迷上了文学。正在到处找书看。我中专本来念的是财会,我却喜欢上了文学。这或许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。小学和初中的时候,我的作文一直名列前茅,我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拿到班上当作范文宣读。我考中专的时候,本来打算考中文类,但我找了半天,也没有发现有中文类的中专,中文类的只有大专。无奈,我只好填了一个财会学校。虽然上了财会学校,但我还是喜欢写作文,也迷上了看小说。我在学校里已经看了不少的中外文学书籍。这次回家,我还特地带了一本《鲁迅全集》来看。这本书是我从学校读书馆借来的。爹和娘只知道我在看书,却不知道我在看跟自己学业无关的“斜书”,如果他们知道我在看“斜书”的话,他们肯定会对我大失所望。幸好娘根本不识字,而爹也只是上过几天小学,对于“鲁迅全集》这样的书,他根本看不懂,也不会知道书里面的详细内容。他们都以为我在努力学习,也许还在为有我这样一个懂事、刻苦的孩子感到欣慰。我看了一会儿书,走出堂屋,不见爹在家,便问正在打豆子的娘:“娘,爹呢?”娘想了想说:“你爹?谁知道他去干什么?随他去吧,小康,你只管看书好了,别管他。”说完,继续一棍一棍地敲击着豆杆,豆杆在棍子的敲打下颤动着,周围弥漫着一股薄薄的灰尘。一粒粒又圆又黄的豆子从豆壳里跑出来,像脱离了大人怀抱的小孩,争先恐后地四散奔跑。禾坪里,已经堆了一把豆杆,地上散落着一堆金黄的豆子。我搔了搔头,回转身继续看书去了。意外就在这时发生的。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功夫,我突然听到村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。一股不好的预感顿时升起,我连忙跑出门外。娘也停下手中的活,茫然地看着慌乱的乡亲们。一个邻居慌里慌张跑来说:“他婶,大牛出事了,就在门口的大水塘里!”我一听,顿时感到晴天霹雳,全身如坠冰窖,感到透骨的寒冷,大热天差点打了个寒噤!“爹!”我大叫一声,撒腿就朝大水塘的方向跑。娘紧随在我身后,我们母子二人一前一后,疯了似的的朝着水塘而去。正午的日头射在路边的草叶上,好像打了一层浓霜,泛着一阵阵的寒气。池塘边围了很多人。我走到塘边,一眼看到爹躺在池塘中央,旁边漂浮着一个老旧的红塑料盆,盆里装着一小撮螺蛳。他全身只穿一条短裤,古铜色的肌肤,裸露在阳光下。烈日下,偌大的池塘,就像一口铁锅,里面盛着滚烫的开水。爹如同一把生了锈的钝剑,正在水面上,持续不断地受着煎熬。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爹捞上了岸。直到那时,所有在场的人惊奇地发现,爹手里,还紧紧地握着一把螺蛳。原来,爹是看我喜欢吃螺蛳,又一次去池塘摸螺,因为天气炎热,正午气温过高,不幸出了意外。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。我像失去了水分的稻子,浑身瘫软无力,眼看着爹静静地躺在那里,却什么也做不了。看着爹那早已僵硬的遗体,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。如果不是为了给我改善伙食,爹也不会去摸螺蛳。我早就应该想到,爹可能为我而再次下塘。我恨自己的自私、贪婪,恨自己可耻的食欲,以致于让爹丢了性命。如果不是因为我,爹也不会死。“爹啊!”“爹!”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,然而,不论我怎么呼喊,爹都毫无反应。他身子夸张着伸展着,保持着划水的姿势,或许在溺水的那一刻,他也曾试图努力游出水面、游出这滚烫的池塘。我流着泪,久久地注视着爹。此刻,爹神态安祥,双眼紧闭,那原本还会发出咿呀之声的嘴,此刻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忍着内心巨大的悲痛,娘领着我,草草地安葬了爹。从那以后,我更加发奋了。三年以后,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。分工的时候,为了照顾娘,我特意申请分到自己的家乡。参加工作后,我从所长干到副镇长、镇长,再从镇长干到局长、副县长,直到后来辞职,离开官场,正式从文。转眼二十年过去了,这二十年,我曾写过无数的文字,也曾出过数十本书,但却从来没有写过我爹。不是不想写,是不敢写。我怕,怕自己微末的笔触,驾驭不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。直到今天,我终于含着泪,鼓起勇气拿起笔,把这一段难忘的历史呈现笔端,以此来警醒自己。作者简介:陈华东。男,湖南衡南人,大学文化。出身贫寒,从事过苦工、个体户、农民工等多种职业。年起从事基层文秘工作。年5月开始业余重试文学写作,曾获中国诗歌学会第一、二届夏青杯朗诵文本大赛入围奖,中国首届晴耕雨读田园诗歌大赛优秀奖,年山东荷泽市《荷泽日报》父亲节征文一等奖,首届湖南文物解读与传播大赛三等奖,衡阳市城乡规划一路有你征文比赛三等奖,衡阳市创建全国文明城市暨文明无传销征文比赛三等奖,第三届中国·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节优秀奖,广东省中山市第二届“全民修身?诗意公交”微型诗歌大赛优秀奖,庆七一·我心中的衡南征文比赛三等奖,广东化州橘红征文大赛入围奖。作品散见于《衡阳日报》等。主管:中国民间文学艺术学会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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